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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问起生与死


我想谈论死亡,谈失去﹑遗憾﹑悔恨﹑恐惧--但更想谈盼望,对自己和他人的爱﹑欲望﹑连结﹑责任,还有那些无法解决的道德矛盾。我想找许多作者,思考我们活著到底有甚么意义,讨论甚么时候我们会为了生存而背叛他人,甚么时候会为了爱而牺牲自己。我想把“见不得光”的事带到这里来,把我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放到幽微处。

陈婉容 | 2022.10.07

我们自出生开始,唯一确定的命运,就是终有一天结束存在的状态。死亡是所有人唯一的终点。

但“死亡”是甚么意思呢?这个问题,骤听可能比“胚胎甚么时候才算是人”稍为没那么政治化,但核心还是同一个:生命如何定义?生物学家们至今还未能对“人之始”提出一个科学的解答:有人说离开母体才是生命,有人说胚胎出现脑电波才是生命,答案不一而足。而“人之终”呢?1981年,美国医学会接纳了“统一死亡判定法”(Uniform Determination of Death Act),对“死亡”下了这样的定义:一个人如果循环和呼吸系统不可逆转地停止,或整个大脑(包括脑干)的所有功能不可逆转地停止,就是死亡。在生物医学成为正统,大部份人在医院经历生老病死的现代社会,这大概是死的最普遍定义。

1953年,在两位科学家发现基因的双螺旋结构后,生物科学在战后和平年代突飞猛进。基因科学家们甚至认为他们找到了“生命密码”,似乎我们每个人的一切,都蕴藏在基因核酸双螺旋里,由A﹑T﹑G﹑C组成的序列中。但生命本身远远超出了基因科学能够理解的范围。人类很早就拥有了一种其他生物完全无法比拟的知识:我们知道自己会死,而且还知道自己有felo de se--“自我了断”的能力。我们也知道人类不止有意识,每个人的意识还那么独一无二:如果我死了,世上也就再没有“我”这个人,我的记忆﹑经验,全部都无法复制。科学家估计,我们在十万年前左右就可能拥有这种自我理解了。在那之后,问题就在于:那我们为甚么要活著?

奥地利心理学家Viktor Frankl是纳粹集中营幸存者,他在战后终身研究“活著”这回事,发展了意义治疗(logotherapy):即帮助病人寻找人生意义,让他们好好活下去。Frankl常常问人:“你为甚么不自杀?”是放不下亲人和孩子?是因为还没好好发挥自己的才华?是因为还不想放弃一些美好记忆?还是因为害怕死后堕入无尽的空虚里?因为我们早就知道如何死了,那么我们还留在世上,就不单单是因为呼吸或脑干功能还没有不能逆转的停止,而是因为我们因为各种原因,自愿地,有意识地选择不自杀。

而人类就是因为对“活著的意义”的追寻,创造了我们的整个文化和道德观,并且用这些标准来理解政治﹑性﹑爱﹑还有身份。也许我们都要承认:如果科学家们至今仍定义不了生命,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不能告诉我们甚么是死亡。

image1 ▲ 南非开普敦一个废弃的墓地

生与死﹑爱和欲

甚么是死亡呢?研究亲密关系的著名心理治疗师佩瑞尔(Esther Perel)会说,人即使健康无碍,呼吸畅顺,仍然可以感觉像死了。她讲过一个著名的TED Talk,标题是“反思不忠”(Rethinking Infidelity)。她在问:为甚么人会出轨(Why do people cheat)?为甚么快乐的人也会出轨(Why do happy people cheat?)

自人类社会有婚姻制度,外遇行为也同时出现。今日我们认为婚姻应该可以满足我们人生所有需求,另一半应该既是我们的灵魂伴侣又是性伴,是好朋友之余又是爱人;要照顾我们起居饮食一日三餐,但也同时要满足我们对智性和其他更高理想的追求。而且婚姻还处于道德的制高点,既代表了“爱情”,也代表了“法律”,甚至被说成是“神圣”和“自然”的--即使人类社会绝大部份时间都没有一夫一妻制的婚姻。

她发现,外遇的人描述外遇前的状态时,就常常把“死”挂在嘴边,觉得人生已经没有甚么能让他们期待了,或者觉得自己会这样平庸地过完这辈子。而描述外遇经验时,都会不约而同地说“I feel alive”--出轨的时候自己充满生气,连睡觉的时候都不需要,跟之前死气沉沉的自己完全不一样。另一个共通点是,这些出轨的人很多在外遇前刚经历了“丧失”的感觉:例如父母去世,朋友突然猝死,自己的体检出问题等等。当我们以为外遇是“爱上另一个人”﹑“喜新忘旧”或“贪新鲜﹑贪好玩”的时候,佩瑞尔说:“有时外遇只是为了对抗死亡。”因为在死亡的阴影下,我们才会被逼问自己许多困难的问题:“我一生是不是就这样过了?”“我是不是可以做一个不一样的人?”“如果我没有选择这么循规蹈矩的人生,我会不会更快乐,过得更精彩?”

所以,佩瑞尔打破了许多我们对于“外遇”﹑“不忠”的迷思。外遇很多时候是因为突然发现人生苦短,所以会想“what if”:如果自己过了另一种人生,到底会怎样?人到中年,身体愈来愈坏,肚子也愈来愈大,工作到了瓶颈,房子还没供完,父母已经老了需要供养,孩子却还小需要照顾--当生活的担子愈来愈重,那么年轻的时候感受过的那种对生命的热情,对未来的希望,是不是不可能再感受到了?相对婚姻是一种那么牢不可破的制度,外遇时遇上甚么人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冲破道德禁忌带来的,近乎青少年荷尔蒙过盛的快感--“活著”的感觉。

所以佩瑞尔说“情欲是死亡的解药”。佩瑞尔是犹太人,父母都是各自家庭中唯一一个集中营幸存者。她在研究纳粹集中营生活的时候,发现生活在死亡阴影下,吃不饱穿不暖病了也没有药吃的人,生活却不总是愁云惨雾。集中营的犹太人仍然会唱歌,跳舞,写诗,也还会谈情说爱,或者享受性的欢愉。离死亡愈近,人就愈觉得自己必须要抓住活著的感觉。

image2 ▲ 斯雷布雷尼察波托卡里纪念中心

而佩瑞尔也在自己的父母身上看到这一点。她说有天父母回到家,很兴奋地跟她说:“今天实在太好了,我们买了两块墓地!”佩瑞尔很奇怪:为甚么有人会为自己终有天埋在六尺荒土下而高兴?后来却想通了--他们的父母﹑兄弟姊妹﹑邻居﹑朋友--都在奥斯威辛的毒气室,像屠场的猪一样被杀死了。然后他们瘦骨嶙峋的躯体被丢到火化场,跟几千具尸体一起化成了黑烟。相比那样的死亡,能够买好自己的墓地,墓园里风景最好的墓地,而子孙有空的时候还可以来探望,那有甚么好不高兴的?这也是佩瑞尔认为外遇不一定会毁掉一段关系,甚至可能令它更强壮的原因:见过死亡的人,才能明白平凡地活著的美好。即使是人到中年,肚子愈来愈大,每天忍受同事的臭脾气,看电视上不好笑的电视节目,改子女错漏百出的功课,又怎么样呢?

但不无矛盾地,对死亡的恐惧会令人想要冲破禁忌,但也会让人更想要肯定自己对于世界的看法。美国心理学家Sheldon Solomon召集美国亚利桑那州的法官做了一场实验。他假称自己正在研究人格特质﹑态度和保释金决定之间的关系,然后随机让部份法官填一份“人格评估问卷”。问卷里嵌入了两条问题:一)想到自己的死亡时,你会有甚么情绪?请简单描述。二)你认为在你身体正在死亡时和死亡后,会发生甚么事情?请尽量具体描述。

填过问卷之后,Solomon派给这些法官们一份案情摘要。这份案情摘要跟法官们平时工作时看的没有分别,上面记录了被告(一名妓女)的罪名(卖淫)﹑地址﹑就业记录﹑在每个住址的居留时间。然后这些法官又得到了一份为被告设定保释金额的表格。这些法官受过严格法律训练,应该可以考虑所有证据然后作出理性和一致的决定。但结果十分惊人:没有填过“死亡问卷”的法官平均设定了50美元的保释金,但填了“死亡问卷”的法官,设下的平均保释金额是控制组的9倍:455美元。为甚么想到死亡会让这些法官设下特别苛刻的保释条件?Solomon解释说,他们故意将被告设定成一名卖淫的妓女,因为以性换取金钱,触踫了美国社会普遍的道德情感。而填过死亡问卷的法官对这名虚构的被告尤其苛刻,是因为道德情感有助减轻死亡的恐怖;所以他们以再三确立自己的文化和道德观来肯定存在的意义。

提出这个理论的人类学家Ernest Becker说,人类最独特的就是拥有自我意识:我们活著,并且知道自己活著。这种自我意识为生存带来了无尽的喜悦,但也能导致潜在的恐惧,因为我们知道死亡不能避免,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我们讲到底只是会吃喝拉睡的生物,跟一只猪或一只甲虫没有分别。有意识地觉察到虚无实在太可怕,所以我们拼命地寻找自己的生命有意义的证据:例如坚信自己是一个伟大民族的一份子,分享这个伟大民族的光荣历史,要捍卫这个国家民族的一切,终身都要为这个身份而骄傲。有甚么比伟大光明正确的血统更令人觉得生命有意义?因为那我们就不是独自面对消亡的个体了,我有千千万万个同胞跟我分担著同样的命运。

Solomon则举了911事件作例子。在2001年9月前,小布殊民望长期低迷,连他的共和党党友都觉得他当总统的表现差劣透顶。但在911之后,他宣布美国进入战争状态,声称要代表正义一方铲除“邪恶份子”,并警告其他国家说“你要不加入我们,要不就成为我们的敌人”后,小布殊的民望一下子飙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Solomon说:“一切都让人怀疑,我们集体见证一场恐怖的袭击后,急于肯定自己的身份,还有生活在这个社会的意义。”如果相信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而邪恶的民族必须要用尽一切办法铲除,电视上曼哈顿下城的颓垣败瓦,世贸大楼上从高处跃下的黑影,是不是就突然有了意义?

image3 ▲ 菲律宾马尼拉,孩子们躺在墓地里亲人的坟墓上。

寻找一块墓地

谈论死亡,不就是谈论我们想如何死(虽然那也是很值得谈的话题)--谈死亡其实就是在谈论政治﹑社会﹑爱情﹑欲望--即是人生。所以,虽然同事们说我“迷恋死亡这回事”,我却觉得“迷恋死亡”听起来太幽暗,说得好像我对活著毫无盼望一样。但其实每每将我带回生死议题面前的,是我的乐观倾向,甚至是对于爱和希望的,近乎天真的执著。

过去几年,我常常想到哈维尔说的“漫长的﹑死亡般的寂静”(a long, moribund silence)。苏联在1968年把坦克开进了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之春”的民主改革给人民带来的短暂希望,最终全部落空。之后的二十年,人们彻底失去了对公共事务的热情,反抗的人相继下狱﹑流亡,而普通人都缩回自己的壳里不问世事。对于哈维尔来说,这种就是“死亡般”的寂静:当我们再不能自由地发展和伸张自己,过自己想要过的人生,那么人活著还有甚么意义?

人活著还有甚么意义呢?自2019年起,在香港陷入同样的“死亡般的寂静”后,我总是反反复复的问这个问题。而无论问了多少次,我还是会回到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给我的答案。在《过于喧嚣的孤独》(Too Loud a Solitude)里,赫拉巴尔描写主角,废纸打包工汉嘉在醉酒后见到的一场幻象:当耶稣被美女和青年簇拥著,当他们高喊要革新一切,要起义,要推翻旧世界的时候,老子正孤身立于山顶,孤独地寻找一块合适的墓地:“我看见,耶稣像一个刚胜出温布顿网球赛的冠军,老子像一个家财万贯但看上去一贫如洗的商人……我看到耶稣振臂高呼,以唯我是从,强而有力的手势诅咒他的敌人,老子却逆来顺受地垂下双臂,仿佛一双折断的翅膀;耶稣有如涨潮,老子却是退潮;耶稣像春天,老子像秋天……耶稣向著未来前进(progressus ad futurum),老子却朝著本源后退(regressus ad orignem)。”

“孤零零地寻找一块合适的墓地”的意象深深折服了我。面对让人绝望的世界,老子不给出一个肯定的﹑强辩的答案,不充满热情地要推翻一切;他孤零零地诘问命运,思考著无法解决的道德矛盾。而死亡就是终极的叩问:再没有一种限制比死亡更千真万确,更无可奈何。在晦暗的世界里,在举步维艰的生存状态下,老子带我们进入关乎生命的辩证:我们为何活著,要如何活著?我们要到哪里去?甚么对我们最重要?我们希望人生如何终结?

而这个世界其实一直在尝试给我们解答这些问题。国家的宣传说,人生的意义就是生二胎,二胎之后再生三胎;或者,要爱国家比你爱自己更多,要追求“安全”而放弃自由,要爱财富胜过爱理想,要把国族身份放在你在午夜梦回仍会心心念念的人事物之前。就算是活在相对自由的社会,我们不是还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去问这些太困难的问题?

image4 ▲ 俄罗斯南部城市斯塔夫罗波尔,一名男子走过公园。

我想,在无法振臂高呼的日子,我们就去思考自己是谁,肯定作为个体的价值吧。不必落入犬儒和冷漠,也不必像哈维尔说的,“住进意识形态的廉价公寓”。两年前我这样写:“我们想像的抗争永远都是热血的,集体的,亢奋的情绪高涨的,但活在共产捷克,被政权禁言的赫拉巴尔说,反抗为甚么不可以像老子那样?因为不愠不火,因为像水一样温柔,因为关注的是个人而不是外在世界,这种反抗比耶稣代表的那种年少激昂更难以击破,更恒久。”

向本源后退不是退缩,而是坚持价值和希望。我们需要希望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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