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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中介人!”


「大概也不要怀疑北京整顿澳门赌业的决心,因为这同时牵涉两个攸关国家安全的议题,即资本外流与中美竞争。」

廖志辉 | 2021.12.07

“Adios, Junkets! ”

当人称“洗米华”的澳门赌厅之王周焯华被捕后,国际券商摩根大通随即以这样的标题发表研究报告,宣告已兴旺数十年的澳门赌厅业务将进一步承受毁灭性打击。

所谓中介人(Junkets),顾明思义,即从事中介赌客到赌厅(或称贵宾厅)博彩的业务。这种职业有个更通俗的名称叫“叠码仔”,这些叠码仔透过折扣向赌场换取无法兑回现金的“死码/泥码”,再透过向赌客直接换码获取当中的差价利润,一来一回即为叠码生利的过程。

由赌场外判给私人经营的赌厅,便依重叠码仔拉拢与经营赌客关系,如今因为非法组织中国公民赴境外赌厅而被捕的周焯华,便由叠码仔出身,后来扶摇直上至香港上市集团主席,经营北至俄罗斯、南到东南亚诸国的综合娱乐业务,其崛起到殒落,除了代表澳门博彩业的现实困境,也足够折射出近年澳门在中央要求大力推动产业转型下,所面对的深层问题。

坊间强调周焯华的崛起,主要是得到澳门黑社会组织14K的一代龙头大佬尹国驹(崩牙驹)提携,澳门博彩业与黑社会有著千丝万缕关系,这样的解释当然有其道理,但如果将周焯华的故事放在一个更大的时代背景观察,又会有不一样的解释。

赌厅、黑社会与解殖回归

周绰华由黑社会背景晋身赌厅之王的过程,其实也是澳门回归前后博彩业转型的过程。目前以赌场外判赌厅作私人经营的模式,主要诞生自80年代。当时已垄断澳门博彩业的赌王何鸿燊,为了稳定赌场内各黑帮势力而将赌厅外判予各黑帮经营,赌厅遂成为不受官方监管的法外之地。这时各黑帮势力以赌厅为领土互相竞争与吞并,赌客主要以香港、日本或东南亚为主,整体赌厅的经营模式仍相当“古惑仔化”。如专研黑帮组织的香港学者卢铁荣在其研究所说,这时期的赌厅规模纯粹依靠各势力名声而定,也说是看你的“‘朵(名声)’够不够响”。

这种恐怖平衡状态在90年代回归前期被打破,各黑帮为了争夺因殖民者撤走造成的权力真空进行大大小小的枪战与械斗,澳门治安降至冰点,直到14K大佬尹国驹在统一各势力后,因为企图炸死警方高层而入狱,加上中共统战系统“又倾又砌”的策略成功召安大部份黑道,所谓“黑社会也有爱国”的金律也应运而生。

要在共产党鼻子下继续经营赌厅业务,客源又迅速转变为中国大陆豪赌客,过去赌厅的黑帮化经营也走向规范化与企业化。周焯华的赌厅帝国大概也依循相似轨迹,但他走得更前,也更危险。

要在共产党鼻子下继续经营赌厅业务,客源又迅速转变为中国大陆豪赌客,过去赌厅的黑帮化经营也走向规范化与企业化。其中一个最大差别,即回归后逢勃发展的赌厅存贷服务。存贷服务的出现是顺理成章的,主因原来规模的赌厅无法接待大把钞票的大陆豪赌客,互相竞争的黑帮赌厅主开始合作承接巨额投注,一些赌厅更以高利息吸引外部资金,股东模式渐见初形。而更积极的赌厅主,则直接与大陆各地方势力建立关系网,既有助中介赌客,更重要的,是依靠这些在地势力从事追债业务,将风险外包,形成一条由澳门至大陆各地的产业链。

周焯华的赌厅帝国大概也依循相似轨迹,但他走得更前,也更危险。澳门博彩业在赌权开放后一直高歌猛进,2007年周成立太阳城集团,其赌厅业务一直维持45%市占率的龙头位置,每月转码额达千亿元。整体博彩业也极度依赖赌厅收入,2013年赌厅收入占博彩业毛利来到高位66%,以法人方式申请博彩中介人执照(即赌厅经营者)的人数多达302位,是2006年有纪录数字的7.4倍。但好景不常,包括周绰华在内的澳门赌业在此后迎来了第一波中央整顿风潮。

中央整顿下的产业转型

2014年新的执政者上位后开展全国打贪运动,内地旅客来澳不但被限制ATM提款额,更致命的,是过往的豪赌客再难明目张胆到澳门“消费”。尔后,以周焯华为首的澳门赌厅主开展回归后第二次转型,澳门赌厅无法扩大,他转向越南、菲律宾等地直接开设综合赌场,利用内地既有网络组织东南亚旅游团,名为旅游,实质赌博。无法出国的,可以利用其网上赌场远距下注,“澳门最大赌场”成功上线。博彩业也在历经数年整顿于2018年回暖,坊间视为澳门赌业成功由赌厅转向更健康的中场发展,但同年主营赌厅的太阳城集团却录得破纪录的2600多亿港元收益,恐怕大部份收益早已来自它地。

周的线上线下、境内外博彩帝国在2018年起开始瓦解。澳门赌厅终于触碰到北京最敏感的资本外流问题。

之后的故事不少人都知道,周的线上线下、境内外博彩帝国在2018年起开始瓦解。先是因为与澳大利亚皇冠赌场合谋从事跨境洗钱而被澳大利亚政府“拉黑”,后被中国官媒以“最大罂粟花”之名揭露其非法线上赌场,同时官方进一步打击跨境博彩,出台海外赌博目的地黑名单,点名与澳门赌厅关系甚深的东南亚赌业已造成每年万亿元的资金外流。如此,澳门赌厅终于触碰到北京最敏感的资本外流问题。后来新冠疫情爆发,澳门赌业跌入谷底,曾经受访表示自己只能靠“打破常规”上位的洗米华再次出奇招,大胆在今年初于国内购入1000多台加密货币挖矿机,宣告进军虚拟货币世界,却再次碰到北京红线,数月后官方开始严厉禁止挖矿业务,千台矿机俨如报废,周焯华成了澳门“韭菜”代表。

周焯华的际遇是澳门产业转型的缩影。在人际关系紧密的澳门,周借助黑帮关系与个人能力,乘搭上赌权开放快车,但在面对中央监管与转型压力下,周没有选择“正面”回应,而是以错误方式紧抱惜日美好,以为拍拍主旋律电影,高举爱国大旗便能换来一隅偏安。事实上不少澳门人也有相似逻辑,认为“阿爷”最终仍会照顾澳门,直到周焯华被捕与一众赌厅登上官方黑名单,才警觉爱国守份也无法打消中央对澳门产业转型与多元化的决心。

区域融合、产业转型是澳门的出路吗?

如果说澳门产业转型与多元化代表的是摆脱对博彩业依赖,那么早在2005年国家的“十一五规划”已经提出“澳门经济适度多元发展”的诉求,初期的想法是发展旅游与酒店业,并同时加强与内地更紧密的经贸合作,如2003年签订CEPA、2011年签订《粤澳合作框架协议》等;2012年第二任特首崔世安上台后继续探索转型的可能性,这次则聚焦在会展商贸与文化创意产业,并推进与内地的区域融合,在2016年的“十三五规划”正式提出建设“粤港澳大湾区”的构想。

从旅游到会展文创,澳门产业转型其实是一条围绕博彩业周边不断探索的过程,借助赌场吸引更多游客消费其他类型商品,也借助其空间发展商务会议展览。这些设想,正面看来是减低创新成本,但反过来说,还是在依赖博彩业。

从旅游到会展文创,澳门产业转型其实是一条围绕博彩业周边不断探索的过程,借助赌场吸引更多游客消费其他类型商品,也借助其空间发展商务会议展览。这些设想,正面看来是减低创新成本,但反过来说,还是在依赖博彩业。而多年来不断与内地推进的区域融合方向,无宁也是将整个澳门产业押注在单一市场上,例如长年来游客结构七成来自内地的事实。去年疫情在中国爆发导致澳门赌收断岸式下跌,已经体现鸡蛋放在一个篮子是何等危险;游客结构倾斜也导致旅游模式单一化(赌博+购物),如此将越难吸引国际旅客,最近便有研究显示,国际旅客在知名旅游网站上对澳门的负面评价正在增加。

这也是为何“经济适度多元化”从未缺席每年施政报告的原因。数据也不会说谎,“经济多元化熵指数”是官方利用行业数目与各行业增加值占比计算的指标,数值越大代表多元化程度越高,反之亦然,这个数字在有纪录的2002年便来到历史高位的2.15,其后在2012年降至低点1.49,近年只能一直在1.8上下徘徊;而曾经说要发展的会展与文化产业,在2019年的行业增加值总额占比仍只有1.35%,博彩业则高达50.9%,当中46%博彩毛收入仍来自赌厅。澳门已高喊产业转型多年,但依旧是无法摆脱对赌场的依赖,换句话说,如果中央真要连根拔起赌厅业务,澳门赌收将直接腰斩一半。

自从2014年习近平提出“总体国家安全观”,将港澳正式纳入国安体系后,澳门的产业转型就不再只是经济议题,而同时必须考量相关产业是否会发展为国安危机。

大概也不要怀疑北京整顿澳门赌业的决心,因为这同时牵涉两个攸关国家安全的议题,即资本外流与中美竞争。一方面,自从2014年习近平提出“总体国家安全观”,将港澳正式纳入国安体系后,澳门的产业转型就不再只是经济议题,而同时必须考量相关产业是否会发展为国安危机,这样的思路又进一步被香港反修例运动强化,所以在整整一年修理周绰华的过程中,也曾诡异地出现周金援港独运动的谣言,如果谣言为真,那么“走资去支持港独”确实是周绰华被整顿的最佳注解。

另一方面,中美竞争下的澳门赌业也再难独善其身。澳门赌牌将在明年中到期,但开展赌牌续约的前期工作,即《博彩法》修改咨询却迟到今年底才开展,之后还有冗长的投标过程与社会讨论,舆论几乎已认定赌牌将被迫延期。而在咨询过程中,官方不但明确表明未来的横琴合作区将不能存在博彩元素,更要在各大博企管理层直接安插官方代表加强监管。赌牌延期,加上周绰华事件突显的走资问题,很难说没有政治考量,即使诸如金沙等美资博企近年已主动撤出拉斯维加斯,押注亚洲以换取北京信心,但在北京眼中似乎仍难以摆脱“美帝代理人”的包袱。

一线生机还是一成人生机?

回过头来仍要问,面对中央的硬经济转型,澳门人要如何自处?

澳门政府最新的《施政报告》似乎已给出答案。在九大施政重点中,三点与大湾区的区域经济融合有关,包括“务实推进横琴建设”、“完善人才引进制度”和“更好融入国家发展”。而未来重点产业将分别为健康、现代金融、高新技术、会展商贸和文化体育等,大多与博彩业没有直接关系。

澳门政府最新的《施政报告》似乎已给出答案。在九大施政重点中,三点与大湾区的区域经济融合有关,大多与博彩业没有直接关系。

我无法评论每个重点产业的发展前景,只能再提供若干真实数字作参考。疫情前的2019年,与健康最相关且已在澳门发展多年的中药产业,其行业增加值占比只有0.07%、金融业则为6.81%;最多澳门居民任职的行业仍是博彩业,达30%;第二、三位则是与博彩业有著密切关系的批发零售(12.3%)与酒店饮食(10.2%)。

过去澳门人只要做好落地接待,在六十公里大的小城服务好各地客人,便能轻松赚得盘满钵满;现在澳门人被要求走出大湾区,直接与内地人才竞争,且竞争领域很难说与过去重点产业有很强关系时,如何能脱颖而出是个攸关生存的问题。

那些只掌握一种摘果技术,过去一直被保护在果园的人们,则极有可能是这场产业转型的首批输家。

当澳门人再难以轻松摘取最低的果子后,那些只掌握一种摘果技术,过去一直被保护在果园的人们,则极有可能是这场产业转型的首批输家。世纪疫情已足够说明澳门过于依赖单一产业的脆弱性,而到底这次转型是为澳门人提供一线生机或只有一成人有生机,留待时间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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